稍纵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转世/诚韦旧事】3

“你去过上海吗?”

——一个和北平不太相干的海滨。

对方问这话的时候正是伯劳单飞的季节,北平城内叫嚣着干燥的风,从青年人身上永不褪色的衬衫上溜走。

一个打扮的一丝不苟的警察,一个捯饬地人模狗样的官僚走狗,并排站在茶肆门外,百无聊赖地保护着店内的贵客。

到后来都不记得自己守着的贵客到底是如何角色,薄汗悄无声息从额角落下来。方孟韦和那位走狗同志都笔挺地站着,远远看去几分迂腐的威严,勾勒着早夏初荷的风骨,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敬。

那位小官僚就这样引开了一个无厘头的话题。

方孟韦只当他是站得闲了,才会和自己这样一个素不相识、而且怎么看怎么无聊的人搭讪。

他顶不喜欢像身边这位一样见风使舵的角色,可那人开口问的不是国难,不是家事,甚至不是与他们所处氛围想干的任何一个话题,像是“还要等多久”,或者“这是什么鬼天气”。

他问他:“你去过上海吗?”

听不出句子的重音,甚至没有称呼。估计对方并不大在乎回答问题的人是谁,这种沉湎旧事的声调起起落落没什么大的变化,与青年的眼神一样,面向一个缥缈的方位。

不是政客,不是小人,也没什么君子之谈。

而是带着说书人的悠然,这样没什么理由地问方孟韦。

“去过,没什么印象了。”方孟韦回答他,像为一个故事开了封。

“哦?去做什么?”

“快十年了吧,和父亲哥哥一起去的。上海各种小巷太多太乱,我们兄弟俩在巷口走散了。是在夜里,就一点月光拢头顶上,我当时小,什么办法也没有,就坐在路边等我哥来找我。”

“等到了吗?”青年恰到好处地发问。

“……没有,”方孟韦忽然有点怀念了,虽然并不大清楚这个话题究竟是因何展开的,但也并不妨碍他为了消解无聊谈一谈,“我坐的地方太偏太黑。”

他说完忽然觉得,这事儿有损自己副局长的形象——好吧,就算像木兰说的,她小哥从来没什么形象,那也有损他的威严。

不过他没机会后悔了。

“后来有人经过,还差点被我绊倒。”鉴于话已说开,不把故事说到头,实在有些不解风情。

听故事的青年笑道:“那人如此匆忙,想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急急火火的,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也不会生生撞上去。”

“……还有,”那个青年补充道,“上海巷子乱吗?还是北平的胡同更绕些。”

方孟韦没有在意这场闲聊的分论点,所以故事得以继续讲:“那个撞上我的人……后来领着我去找了我父亲。我们到家的时候,我哥正抄家伙准备上街搜我去。”

他说着自己觉得可笑,就真的蹭着鼻子笑了起来。笑罢才觉得似乎自顾自说了太多,这对于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来说是不合常理的,更何况他原本并不打算和对方深交。

于是他把面上的微笑硬生生转作一个挑眉。

可对方却忽然沉默了。

方孟韦为这份没来由的沉默着实等了一小会子,发现真没了声音,才带着点儿后悔的好奇侧过头。

那位搭讪人正不可思议般地从方孟韦身上收回目光,声音里揉进几分若有似无的错愕:“您是……方步亭先生的儿子?”

……到头来说了这么多,您都不晓得我是谁啊。

方孟韦无奈道:“是。”

话音未落,他后知后觉,自己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那您……”

不及问完,对方很是窘迫地咳了两声,做出环顾四周风景的样子,面部微妙地显露出失措。

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怕是被人听去的密谈般,那人蹙眉低声说:“那个……咳,我……姓明。”

刹那间方孟韦的眼睛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般睁大了。

“……明诚,”对方不好意思地给予一个尴尬的笑容,“久违了,方少爷。”

那是明诚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情报缺失。

更可笑的是他前一天下午才刚刚和方孟敖——旁边这位俨然已经是警局干部的青年的兄长——打过照面,并且准备在当天下午忙完工作去方家拜访。

然而正午未至,他却先一步在工作岗位上遇到了阔别的方小少爷。

当年他在上海老巷口遇到的彷徨少年,终于也独当一面。

他几乎不记得十年前自己去码头干什么了——大概又是梁处长的货,谁知道呢。不过他的确是太匆忙了些,才会险些被墙角的少年绊倒。

事隔十年,明诚还是为自己的失礼抱歉。

可方副局长只是释然般叹息着笑了。

少年早识愁滋味,却依旧是简单的少年郎。

他眼睛里的神采,像是要迎接整个北平城的夏天。

那被少年藏在笑容之后,流转在眸里的喜悦,在明诚的记忆里,从一刹那,绵延至他都不曾想的永远。

“明先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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