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纵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铁道飞虎】某老板的从前从前

枣庄的风是咸的。他总感觉这儿离海并不太远。
但枣庄也干燥,没有他记忆中的雨气。
他就想,这样也不错,他该忘记的。
忘记缠绵的雨季,任他生平。
忙碌而朴实的人群,庸碌的生活,消磨他的一切。
——他是从青岛逃来的。
尽管无数次想为自己开脱,到最后还是用“逃”字最为确切。
有个上海女人为掩护他中了枪,直到进枣庄城之前都还吊着口气。
车马太颠簸,他怕女人受不住,就背着她日出到将暮,行行走走。
最后那天他把一身戎装卸下,用以包裹女人冰凉的身体。他在满目荒凉的夜里抱着她,枕在草地里。看着曾经浓妆艳抹一张脸,为荆棘所破,为尘土耽搁。女人终于不再伶牙俐齿目中无人自命清高,他曾经厌恶的女人的一切都消失地干净利落。
看吧,人这辈子变故就是这样措手不及的。
他记得第一次在烟花巷看见她,彼时女人嫌他穿着寒酸,抽着没名字的烟,朝他吐了口痰。
他站在那儿嚼半个馒头,眯着眼对她笑,心里骂他奶奶的臭娘们,等你年老色衰无人问津跪爷爷脚边爷爷都不多看你一眼。

可到头来他却先救了女人一命。
他是被安排去埋伏的。
把似曾相识的人影从日军的车轮子跟前薅过来纯属下意识动作。
等他救下女人,看清她的脸,怒不可及地骂开。
女人缩在他怀里,颤抖地令他发痒。
直到骂累了,低头去看,才看到不可一世的头牌小姐哭得天昏地暗。

是那天他才知道她的名字,也是那天他知道,她离开了那个说要赎她的纨绔。
同样也是那天起,女人多了个被古今妇女们念叨太久的口头禅:“男人都是骗子。”

他的蹲哨生活又多了一个人叨扰。
之后他在旁边做要饭的,女人就在跟前站街。
等累了,女人就用脚踹他两下,用和她浑身时髦装扮极为不相配的土气的家乡话招呼:“老乡。老乡。”
他被她踹好几脚,理也不理。
女人自得其乐。

有时候女人偷拿他讨来的钱买烤红薯,他气得瞪眼睛,女人就把烤红薯分一半给他。
他妥协了。两个人蹲路边啃红薯。
又说:“你不要拿我的钱。”
女人丢掉上海话,仍是一口乡音,“俺饿。”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居高临下道:“跟爷走。”
女人看他跟来真的一样的气势,吓得红薯都掉了。

他把女人领到他的小破屋子里,下一碗面。
女人坐在破马扎上兴奋地眼睛发直。
后来女人一跑出来,就去找他要吃面。
女人有时候说起生意,或者遇到的怪人,有时候甚至有日本人的消息。说完总不忘加一句:“男人都是骗子。”
她也问过他:“你下厨那么好,讨什么饭嘛。”
他说:“爷乐意。”
他一自称“爷”,女人就忍不住笑,一手拿烟,一边咳得厉害。

再后来他要走了,穿了自己的军装收拾利落,又去曾经的那个街口找她。
女人满脸不可置信,打量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军官。
他说:“跟爷走。”
女人瞪着他咬牙切齿,又羞又恼急得跺脚,在那个她站街他讨饭的角落转来转去,最后红着眼指着他:“男人都是骗子。”
然后一把把他抱过来,头埋在胸口里,妆被眼泪晕染,花在军官精致的大衣上。

女人没有跟他走。
再见面是在东北。
他喂马回营,走在街上忽然听见有人用生疏的乡音喊:“要饭的!”
于是他下意识回头看,女人就在街角站着,还是花着漂亮的妆,风尘仆仆头发有点儿乱了,但是看向他仍旧趾高气昂。
他勒马,不知如何问好。
就学着第一次见面,嫌弃地吐了口痰。
女人哈哈大笑。

日子一天天过,分分合合,他打仗,她也做老营生。
有时候女人想吃面,逮到他,他悉听尊便。

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不过如此了,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但那时他再想起自己的结局,总会多点担心——到时候女人去哪儿吃面呢?

几乎不会说老家话了。
——他不会娶她。女人知道的。

他一程程走,女人一程程送。

而到了如今田地。
枣庄城就在眼前。
女人血色全无,缩在军袍里。
他耳朵贴到她嘴边,听破碎的耳语。
女人带着乡音:“去哪……跟你去。”
他抱紧她,安抚她,怕错过她已经错乱的喃喃。
女人最后说的话是:川哥,俺饿。

没等到女人年老色衰跪在他脚后跟前面,他送走她,在她最好的年华。

他在寒夜里抱着女人冰凉的身体,心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娶她呢?

再后来。
他安顿在小城。开一家面馆。
有几个总想搞事情的车站工人,拿他的面馆当站点,三天两头集合在一起共商国是。
那群小人物说他迂腐多情,怂包一个。
偶尔遇到他装模作样穿着军装出门,他们都要讽刺一句:范老板,又去哪里风流啦?
他不说话。退去戎装,裹着长褂棉服,下厨去。

他没告诉过谁。

直到很久以后,他走在街上,都总想回头去看街角。
好像那里会有一个女人,操着乡音,叫他要饭的。

他也没告诉过谁,他打马出城,分文不带。
只是去城郊无人问津的墓前,看望一个青史无名的风尘女子。
不是他的妻,甚至算不上红颜知己。

可是他爱她,是此生不换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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