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明诚&刘承志】
*就是想写兄弟年下
一、
刘承志被某位仁兄从死人堆里挖角。
上面安排下来的接头人是个模样慈祥的老爷子,兼负责做他的思想工作。刘承志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受到这般重视,虎口脱险死里逃生,千里迢迢被送到上海来。
他倚在小诊所的墙上,对接头人说:“我应付不来的。”
再怎么说,他也不过就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卧底我不在行。”
即使在狱中被解救出来,他也明白自己估计再也回不去了。上面愿意继续信任他,本是天大的好事,可这种尔虞我诈较量心计的工作,他真怕自己耽误事。
忽听房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你太小看自己了。”
刘承志刚从海上到沪,狱中被折磨出来的伤还没有痊愈,精神时有不济,此时顶着头晕脑胀循声去看,说话的人正站在接头人背后,穿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正想取他的档案细瞧,分明是刚到的样子。
这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向外散发着一种钞票的精致味道,和承志长久以来接触的同伴大有不同。也不像是他知道的红色资本家。说得再直白点儿,这人典型的汪伪走狗模样,拍上面马屁打下面主意,走街上都不担心没人朝他背后吐唾沫。
刘承志已经猜到这位就是接头人口中他未来几个月的合作对象了
果不其然,对方收好档案袋,摘下右手的手套问好:“明诚。”
刘承志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上面钞票味儿更浓了,愈发觉得头痛,只好摇摇头,表示不方便,勉强应和:“刘承志。”
明诚悻悻地收回手,重新把目光集中在青年的档案上,边看边说:“今天我已经以你弟弟的身份到山本惠子的高中给你找了个工作,教书你是在行的,讨好日本小姑娘应该不算太棘手吧?”
棘手。棘手到头了。刘承志觉得和这位合作伙伴的交流让自己喘不过气,如此单刀直入高高在上不容拒绝的风格和他的认知不搭腔。可偏偏接头人这时候走出去说留给他们点儿时间互相熟悉,门一带上,房间就只剩了两个人。
明诚收起手套在对面落座,刘承志这时才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人——这个人从此刻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了,可他仍旧找不到自己和那人除了长相外任何一个相似点。
不过计划是这么安排,他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对方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般,送上一个很难不被看出是在装模作样的笑来:“哥。”
刘承志忽然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咳了几声。
明诚毫不在意般点火烧档案,火光照亮房间一角,明诚的面容仍在摇曳的烛火里似笑非笑地。
夜色悄无声息降临。
异乡的冬天没有如想象般暖和多少。风从难以隔断的缝隙中刺进来穿过身体,他忽然有点儿想念小姨缝的棉袄长褂。
明诚那边最后一点儿火星燃尽,站起来抖抖外套,心情很好似的,对承志轻快地说:“要不要出门走走?腿上的伤还严重吗?”
承志大概真的是前几日在船舱闷坏了,才会答应这个邀请。
上海如他想象中一般高调。没走几步,就从老巷口到了霓虹绰约的舞厅门口,不时有歌女婉转的吴侬软语小调传出,直叫承志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明诚忽然说:“这种地方多来几次,讨姑娘欢心的事也就学来了。”
这也能是学来的?承志穿着明诚带来的藏蓝色大衣,身处异乡的疏离感被这一连串风月场所烘托得愈发清晰。
他问明诚:“你也是这么学的?”
“不是,”明诚笑了,“我是和法国同学学的。”
“你留过洋?”承志有些惊奇。
明诚搓了搓鼻子,脚步放得很慢:“本来按照我大姐——收养我的那户人家的意思,是要我和我大哥回来教书的。”
“怎么变卦了?”承志好奇起来。
“没,”明诚很无奈地耸肩,“没有你的运气。职责如此,命运如此,自当如此。”
承志沉默。天上飘着细细小小绒毛似的雪,使明诚走路都是仰着头的。他说头一次看见上海下雪,十几年难得一见。
“你一来,老天爷都感动了。”明诚这么解释。
刘承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迷信,他也不知道明诚为什么平白无故说出这样说不出是讨好还是真心诚意的话,难不成这也是他法兰西同学教他的吗?
“你是被收养的?”他试着挑开个话题,但显然不是个好的开头。
明诚笑笑:“经手两次,遇到了现在的家人。长姐长兄,另有一个弟弟。”
明诚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永远和话题无关,与心情无关,成为一种不刻意的装饰,难以捅破的伪装。
城府太深,心机太重。
承志摇头:“我也没有父母。”
他说完才意识到明诚是知道的,那人一定在烧掉档案前就已经把内容背了个滚瓜烂熟。
明诚收起笑容,伫立在夜上海灯火通明的街口。
他久久这般寂静地看向承志,最终伸出手臂拥抱了他。
“哥,”他低喃着,“哥。”
明诚这一个字念得重而缠绵,来来回回。他的气息从刘承志的耳后溜走,仿佛一下子,让整个怀抱都有了温度。
刘承志的心忽然狠狠动摇了一下。明诚并不用力的拥抱让他仿佛重新穿上那件手缝长棉袄,异乡的雪景此刻终于有了些亲密的温度,让孤独的人开启了一点儿心门,是至少足以容纳一个怀抱的角落。
明诚的那个字,燃起某一种在狱中就已经粉碎了一次的信念。他不知道那种信念的具体名字,却知道那是一个他活下去的理由,觉得自己能行。
于是他抬起双手,在明诚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二、
事实证明明诚带承志散步完全是有目的的。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经济司和七十六号就全都知道明秘书长找到亲哥哥的事了。
流言越传越凶,更有甚者说明诚已经和明家闹翻了,正准备随时跳槽。
明楼长官对此毫不理睬,愁眉苦脸喝着明秘书长泡的新茶。一边翻报纸一边问春风得意的明诚:“真的很像?”
“真的很像,亲兄弟似的。”明诚倚在明公馆二层的窗子前,孩子一样摆弄自己的领带,他一会儿就准备前去承志任教的学校。
“我如果真的辞职去当了老师,你说哪儿边会先杀我灭口?”
明楼挑了挑眉毛:“……精神病院可能会先一步抓你进去。”
另一个事实证明,明诚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被一些杂事耽搁,到达学校已经是下午。此刻校长办公室门口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学生,叽叽喳喳窃笑着,不晓得在议论什么。其中就有那位身份特殊的日本女学生山本惠子。
然后明诚就看到承志推门出来,门口很快作鸟兽散,只留几个大胆的凑上去问“老师你教哪一科?”
承志微笑着一个个回应了,和蔼却带着生疏的威严,真真是教书先生的架子。
“你从前在青岛大学也这么受追捧?”好不容易避开人群,出来喝杯茶,明诚好奇地问他。
在明诚的印象里,承志这样古板的男人并不受上海那些赶时髦的大小姐欢迎。还是他在国外呆的久了,回来后身边又常是汪曼春一类美艳很辣的角色,所以对当下流行审美有什么误解和偏差?
承志抿了口茶,看看明诚,笑着没说话。
明诚被他看得发毛,从昨天晚上的初次会面看,自己这位“哥哥”好像并不怎么喜欢自己,坐那儿跟条法棍似的把自己硬邦邦包起来不理人。吃惯闭门羹,此刻被笑眯眯地看着,反而觉得不自在。
刘承志问道:“你没在恋爱吗?”
明诚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嘲笑了。昨天晚上他还和真的一样教这人讨好姑娘,今天倒像被倒打一耙。不过也不是他的错,工作性质这个样子,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实在太难了。
他就如实摇了摇头。
刘承志这回笑出声来,连忙想用一口茶做掩饰。
“很奇怪吗?”明诚问。
“抱歉,”承志笑着摇头,“只是感觉你这种人……总觉得该有上三两个情妇才对。”
明诚下意识舔上干燥的嘴唇,无言以对。
三、
那年的年夜饭,承志被邀请去了明家。
他不知道明诚这顿饭又是想做给谁看,亦或是不忍看他自己一个人过年的真挚邀请。明诚人前人后都叫他“哥”,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明诚入戏太深全当真了,代入感越来越像真有这么回事,明诚真是他弟弟了,成他劫后余生的唯一亲人了。
可是看着八面玲珑的那个人,他又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知道山本惠子的父亲一死,任务完成之时就是他们这所谓“兄弟之情”瓦解之日。
他现在好好地扮演这个兄长的角色。明家长姐热情地邀众人举杯,小的向大的讨红包,明诚一个劲儿给承志夹菜:“哥多吃点儿。”
明楼瞧见了,拿酒杯对明诚指指点点:“瞧瞧,亲的就是不一样,十几二十年了,你可一筷子都没给我夹过。”
明台立刻接话:“不给你夹你身材不都那样了。”
明楼矛头飞快转移,逼问小少爷哪样了你说清楚,说不清楚今年没有礼物。
明诚嘟囔一句,你不想送就别花那个钱买呀。
闹完了喝酒划拳打桥牌,承志什么也不会,就溜到楼上去看烟火看人家,一度让他觉得不属于自己的上海,被这么看着也有了人情味儿。
“想家了?”
明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侧着头和他一起向外面瞧。
承志被他吓一跳,苦笑着问:“怎么上来了?”
明诚摊开手:“输了钱。上来抽根烟,可当着哥哥的面,又不好意思抽了。”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月光和烟火,叫承志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倒是他那标志性的笑容,在迷离的光影中愈加鲜活的跳动着。
承志低下头:“……山本惠子邀请我出席他父亲的生日会。”
他试着找到点儿该说的话。气氛有点儿怪,快要不受他控制了,他不想被明诚牵着鼻子走。
说完这话,对面的明诚却没有如他意料中的有所表示,反而沉默下来,动也不动地站在承志身边。
再抬头,明诚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眉间几道立纹显得他更愁苦了。
随后那人轻叹一声:“……哥,‘不解风情’和‘煞风景’,你更喜欢哪个?”
刘承志发着愣和明诚对视,直到明诚觉得真的像是在看一根法棍,从这场眼神战中认输,展开眉头,如初见的那晚一般拥抱了他:“……一切小心。”
四、
明诚没想在刘承志面前杀人。
可他俩暴露了。
明诚活生生勒死了那名军统特工,他们两个人躲在夜深人静的巷子深处,明诚满头大汗,承志还穿着明诚的西装。
从山本的生日会上回来才发现被人跟踪的,二人都是一副正装打扮。
承志本来没有正装,明诚就从自己衣柜里挑了件相对不那么“小开”的送给承志。
“穿我的显得兄弟俩感情好。”明诚当时这么说。
现在这套西装的扣子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扯掉了几颗,明诚皱着眉想怎么处理尸体,忽然转头问承志:“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酒味?”
他其实想问的是脂粉味,可话到嘴边不自觉就改了。
承志一愣,拧起眉毛满脸“你还有空问这个啊”的表情,很勉强地答:“搭话的人太多,日语和上海话我都听不太懂,就只能多喝两口。”
“不是不能喝吗?”明诚狐疑地打量这位正派教师几眼。
刘承志失焦的双眼和通红的眼尾回答了他。
——也只是勉强清醒到现在。
明诚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准确地辨别自己的方位,对面的青年一片朦胧神游着,靠在墙上背还挺得笔直。法棍老师安安分分地看明诚收拾死人,没一会就笑出声,慢慢腾腾地说:“阿诚,我们这成何体统啊。”
明诚手心一紧,也笑了笑。那人还穿着他的衣服,带着浑身酒气和不知道哪家小姐的香水味,可他竟然在打一个尸体的主意,这是否也算是“不成体统”的一个解释?
真正把麻烦事处理完,回到承志的住处,已经是凌晨。承志先前在明诚车上小憩了会儿,这时刚刚醒来,就看到明诚坐在窗子跟前抽烟。
离暗杀行动还有三天,那次行动承志将不会参与在内。他只能猜想明诚大半夜吞云吐雾是不是在愁这个。
明诚注意到承志醒来,下意识把烟摁在墙头上,低声说:“早呢,再睡会儿吧。”
他一边掐烟一边寻思自己干嘛总想给刘承志留个三好青年的印象,大概是对方形象太正派,总觉着杀人放火的事和他八杆子打不着,不做个乖学生绝对会被讨厌,所以要谨言慎行。
刘承志可能真是酒喝得有点儿多,脑子昏沉沉地就应下了,说:“你也睡啊。”
边念叨着边往床里面翻了个身,留给明诚一人大小的位置。
明诚觉得刘承志的正派很致命,致他自己的命,也致别人的命。
躺在他身边共享同一个被窝,明诚半点儿睡意都没有,越躺越清醒,就试探性地问:“哥?”
“……嗯?”身旁的人背对着他呢喃般回了声。
你听说过柳下惠吗?
“没事,睡吧。”明诚听到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五、
暗杀行动当天,学校平静如常。刘承志的神经却一直紧紧绷着。
他看着当事人的小女儿山本惠子如往常般上学来了放学走人,心里咯噔咯噔。
不过还是正常授课,晚上留下来备课,直到人都走尽了,他才从学校出来,一路从小道赶回家,生怕撞上什么路人,耳朵里飘进不好的消息。
如果死的不是山本……
可什么消息也没有。
他匆匆赶到了家,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门被人开过了。他没有抢,只能从门后抄了把扫帚轻手轻脚踱进了房间。
月色如许,床上蜷缩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头发散乱地露在被子外面,似乎已经睡着了。
刘承志放下戒备,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是明诚。
大概真的累坏了。暗杀者缩成猫一样安稳地睡着,承志知道丁点儿大的动静都可以让青年醒过来,所以他又轻手轻脚出去,煮了点儿粥。
再回来,明诚仍旧是是那个姿势睡着,可被子却被踹到了一边。承志走过去想给他盖上,青年在睡梦中挣动,承志拍了拍他的脸:“睡好了。”
明诚却突然侧过头在他手上啄了一口。
承志触电般的缩回手,再看明诚,那人好好地闭着眼,似乎从来没醒过。
六、
上海的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山本意外死亡的消息之后才传过来,他的女儿惠子再也没来过学校,之后要回日本,临行前托人给承志捎了封信,附有在日本的地址和邀请函。
“不是吧?”明诚左左右右研究那封日本姑娘精致的信,十分费解。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让我去学的啊。”刘承志夺过信来点火烧掉。
明诚瞪大眼睛:“你真去了?”
承志笑着没有回答。
暗杀之后的第一个春天,他仍旧是明诚的哥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