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纵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转世/诚韦季然】番外:老明的木头匣子。

 

一九六九年,我被分到北大荒的一个小县城,在澡堂干杂活。

我是这波知青里比较特殊的,得以留在城里。同来的人更多的是到了乡下,和猪狗马羊混在一起。

东北的天,冬冷夏也不咋暖和,年轻的女同志爱干净喜欢来澡堂这种地方,当然也有被分到乡下的男同胞,借泡澡为由过来和我唠嗑。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真算得上寂寞孤苦,常年与我做伴的,除了本地几个年轻的小孩,就只有一个扫厕所的老头子。

别人叫老头子“老明”,虽然扫厕所,但穿得很干净。军绿色的衬衫被洗出白色,每到傍晚就搬个马扎往澡堂门口一坐,端着晚饭数星星。

老乡里一个十几岁的男同胞——赵豆芽也跟我们住一起,他年纪小,但总有各种各样小道消息:“他们说老明以前是汉奸嘞。”

我吓出一身冷汗:“谁?谁说的?这话能乱说吗?你你你别再给别人提了啊,小心惹祸上身。”

“你看我干嘛?又不是我说的。”赵豆芽说。

老明头咳嗽很严重,平时说话少,但偶尔我们在他休息的时候聊天,他也会插话进来。

“你爹是军官啊?你为什么不去当兵?”

我说:“这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嘛,您思想咋这么固化呢?”其实我晕血。

老明头嘿嘿笑:“听口音北京的啊?”

“哟——!”我惊喜地问,“您也北京人?”

老明头咳了几声,向我摆手:“哎,没那福分。只待过几年。我是南方人。”

那你跟我套哪门子近乎?我气愤地给他的晚饭少盛了点儿米。

 

老明有个贼拉宝贝的木头匣子,搁在炕头上,压枕头下面。当时十几个人挤一张炕,愣是没人敢动它。我和赵豆芽看那个匣子不顺眼好久了,可老明从来没当我们的面打开过它。

赵豆芽说:“你说他会不会藏了什么值钱的宝贝,类似于私房钱之类的?”

“不像,”我冷静地思考,“那都是废除帝制之前的旧习俗了,我爸我妈那辈儿都不兴这个。再说你见过老明提他老伴吗?那是闻所未闻啊!你听说过?”

赵豆芽摇摇头。

“伴儿都没有,那谈什么私房钱?”

赵豆芽觉得我说的有理,愈发觉得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格外崇敬我。

我信心满满推理道:“要我说,这匣子里可能是他爹的骨灰,儿子孝顺……”

赵豆芽嗷了一声,面色苍白叫停了我。

 

老明的匣子依然是个谜。

 

我跟老明真正熟络起来,是在六九年的寒冬腊月。一天半夜,明月高悬,我正蒙头睡觉,忽然觉得有东西砸被子,刚刚把被子掀开,一个凉嗖嗖的雪球就砸在了我脸上。

我睁眼一看,窗户外面站了一个人。是被分配到乡下的我的老同学。

我算计了一下,发现自己打不过他,就屁颠屁颠裹着被子出门,讨好地笑笑:“勇哥,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勇哥估计是刚刚跑来,开口就问我:“你有药吗?”

“啊?”

“小陈同志病了!”

“小陈?”我一下子惊得抖掉了棉被。

小陈是我老家来的一个女知青,长相可爱讨人喜欢,从前是我的师妹……也是我的初恋。

“严重吗!”我在东北的冷风里心提到嗓子眼。

“来之前发烧昏过去了,村子里大夫前两天刚回老家,实在没办法,队长让我进城来……你知道诊所在哪儿吗?”

我一愣,眼泪霎时就下来了,妈的老子怎么就这么身强体壮,来了大半年竟然没去看过大夫!

我急得跺脚:“不知道呀!”

万念俱灰的念头还没上来,我转头忽然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从窗口里死死盯着我们。

这回我真的被吓哭了。

再仔细一看,发现是老明头。

老明从门口急匆匆出来,顺手递过来我的棉袄,对勇哥说:“你俩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我操。我抱着棉袄,忽然想起来赵豆芽的小道消息,觉得可能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间谍。

老明头看也不看我:“怎么病的?”

勇哥忙答:“她们几个姑娘昨天去点什么篝火,吹了凉风,晚上又没睡好……”

老明打断他:“我这儿还有点儿药,你这个点儿去诊所也关门了,把我的药先拿去,明天再带大夫去看看。女同志体弱,等不了。”

我赶忙进屋去拿老明头的药。

老明又问勇哥:“你怎么来的?”

勇哥说:“骑马。”

“马呢!”老明头怒道。

勇哥被他气势一震,伸手指了指门口的骏马。

我哭着跑出来对老明头说:“明叔,您这是西药,要注射的啊。我们咋给她扎针?”

老明粗暴地从我怀里接过药,似乎还白了我一眼,不过没骂人,直奔门口,一个翻身越上马背。

我看着他抱着药还身手这么利落,哭的更甚:“妈的帅啊。”

他指挥我和勇哥到后院取两头驴回去。我震惊:“我操,您老还当过护士呐?”

他很鄙夷的看了我一眼,问明了齐勇地址,这村间小路一下雪就难分方向,尤其是在夜里。我很担心老明,可他只是点了点头,又问:“这马有名字吗?”

勇哥说:“叫乌云。”

老明笑了,他很少笑,笑起来牵动满脸的皱纹一起上扬。他俯身贴着马头说了什么,说完立刻打马飞奔而出。

我穿好棉袄看他愈行愈远很快不见,眼泪结成冰冻在脸颊上,觉得他策马的背影真他妈像个将军。

隔天我见到赵豆芽,对他说:“老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汉奸。”

赵豆芽连忙捂住了我的嘴。

 

再后来一个月,我们不回家的围坐在一起说老家过年的习俗。我兴致一来在泥地上写了几幅春联,赵豆芽大字不识几个,觉得我特牛逼。老明很不屑的蹲旁边嘟囔一句:“字也太丑了。”

我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被一个扫厕所的嫌弃了,很不平:“你行你上!”

 

五分钟后我跪在老明面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老明赶紧拉起来我,四周看了看确保没被别人看着,才松口气说:“你要练字吗?”

我真诚地点头。

老明头很奇怪:“你不是以前和小赵说,想学武吗?”

可是我晕血。我对老明说:“没人教啊。”

他嘿嘿一笑:“擒拿会吗?”

我一头雾水。

下一秒,我被这个扫厕所的小老头子给扳倒在地。

我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长叹一声。

高手在民间。

“您做汉奸太屈才了。”我真心诚意地说。

老明挑着眉没说话。

 

那之后我和赵豆芽当他是默认,赵豆芽拜师学武,我拜师练字。

闲着的时候,我俩就缠着他让他讲点儿风流往事。

他心情好了会挑一点无足轻重的讲,更多时候心情不好,拿扫厕所的扫帚驱赶我们。

他的衬衫洗得更白了。

 

又一次我壮着胆问:“明叔,你有没有……那啥,革命伴侣?”

老明坐在马扎上吃饭,被噎了一口。紧接着做出很冷静的样子,抬起一只眼看我:“你碗里的菜是什么?”

我赶忙把猪肉炖粉条全都倒给了他。

老明不紧不慢吃完饭,好整以暇地说:“哎呀……大半辈子都过去的人了,哪能没谈过个恋爱呢?”

“也是上海人吗?”我想起来我爹压在床底下的报纸上,“孤岛”时期的上海歌女,穿着旗袍,性感非常。

老明说:“不,是你老家的。”

我一听有戏,准备多套点儿话出来:“这么巧,京城姑娘啊?”

老明没回答,只是笑。

“她好看吗?”我用膝盖碰碰他的大腿。

老明满是皱纹的脸上又上挑起来,满脸的褶子像是能开花。

“好看啊。”他说。

 

“现在在哪儿呢?还在老家吗?”

他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准备走了。

老人步履有些蹒跚,走得很慢。

“老啦……夜里都看不清路喽……”

我以为老明的姑娘已经去世,再也没敢问起。

 

 

一九七二年,老明的咳嗽忽然加重,大夫看了几次也没个结果。他自己倒还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去扫厕所,我和赵豆芽看着他日渐消瘦,只能干着急。

他笑着对我说:“年轻的时候少抽烟,别像我。”

我还是很着急,妈的老子哪儿来的钱抽烟?

我说:“明叔,你给上面报个条,回老家养病吧。”

他一边咳一边摆手:“……哪儿还有什么家啊。”

 

 

十月的时候,老明走了。

临终前他终于打开他贼拉宝贝的匣子,从里面拿了个袖扣出来,交给队长,请他转交给什么人。可他没有给自己安排后事。

我和赵豆芽在火葬场哭得死去活来。

他的遗物只有那个木头匣子,被我偷偷藏起来,过年的时候带回了北京。

我本来以为那个匣子总共就装了那一个袖扣,因为太值钱所以才被老明好好保留着。直到很久之后,有一次收拾屋子,我不小心将匣子摔到了地上。被摔开的匣子里掉出好大一沓信,被风吹起来盈满了屋子。

我胡乱在空中抓着,看见信有中文有英文。好奇心驱使我觉得老明在天之灵不会把我咋地,就坐在地上翻看起来。

来信的大概是中国人,一手俊逸的好字,再一看地址,我吓了一跳,是洛杉矶。

最后一封信是在六十年代初,看来已经被老明封存十多年了。

信的落款永远相同:“你的孟韦,恨你爱你”

我想起来老明说起来那位北京的爱人时,满脸褶子像能开出花来的表情。

想来是一位任性又钟情的姑娘。

她在大洋彼岸又气愤又牵挂地一次一次写,一封一封寄给在中国的大汉奸看。

而大汉奸收着信,按平了每一张纸,码齐了放进他的小匣子,日日夜夜枕在床头上,醒来又睡了,活着到死了。

他没有再见过她。

 

但北大荒里落魄的小老头子,放下扫帚坐在澡堂门口。想起那个人,仍是笑着说:“好看啊。”

 

我的,永别了的,爱人呀。

 

 

 

赵豆芽跟着老明学了几年武,回来跑外地当了警察,把老婆孩子全仍在北京,聚少离多。

一九七八年我和当时被老明救下的姑娘小陈结了婚。那年我又回到东北去,想给老明上个坟。可是这两年开发太快,我竟然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那个小山坡了。

八五年,我老婆生下了我们的第三个儿子。老爷子喜欢得很,亲自赐名:季白。

二零零三年,三小子背着我和他老妈报名警校。我很气愤,追到篮球场准备打他。

他被我扯着袖子,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爸,擒拿会吗?”

我一头雾水。

下一秒,我被我亲儿子扳倒在地上。

我躺在冰凉的球场上,眼泪哗啦啦淌下来。

 

二零一五年,季白的朋友圈头一次出现了一张不是通缉犯的人像照片。一个被偷拍的小警察正在办公桌上打着瞌睡。

后面是一张静物——他从我书柜上面翻出来的木头匣子,和那一沓信。

上面简单两行字。

第一行说:“我收到信了。”

第二行说:“你真好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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